山沟里,黑灰色的煤矸石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裸露在地表。一到夜间,一辆辆运输卡车装载着煤矸石驶入山沟,发动机的轰鸣声打破寂静,倾倒煤矸石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山谷,有时整夜不绝。
上述场景,是《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近日在山西吕梁市实地走访所见。
煤矸石是煤矿在开拓掘进、采煤及煤炭洗选等生产环节产生的含碳岩石,作为煤矿生产废弃物,其产量通常占原煤产量的10%以上。根据分类,煤矸石被归为第I类一般工业固体废物。研究显示,长期露天堆放的煤矸石存在自燃风险,自燃过程中会释放有害气体,对大气环境造成污染;同时,在雨水冲刷与渗滤作用下,煤矸石中的有害物质可能渗入地表水及地下水,威胁水资源安全。因此,规范处置煤矸石具有重要意义。现行法律法规对煤矸石处置及堆放场所也有明确规范。
山西吕梁市作为国内重要煤炭产区,煤矸石产生量巨大。5月中旬,《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对吕梁市10余处煤矸石倾倒填埋场所(以下简称“煤矸石场”)进行走访调查。调查发现,部分煤矸石场存在较为严重的违规倾倒现象,此类倾倒行为不仅导致林地与土地受损,还对周边环境造成破坏,违反了相关环保法规与标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吕梁市全域地处黄河流域,境内众多沟谷水系最终汇入黄河。这些煤矸石场多位于深沟区域,有的甚至位于黄河支流的河滩地带。此类违规处置行为,已对黄河流域生态环境安全构成现实威胁。

5月14日,山西吕梁离石永宁煤业有限公司一处煤矸石场一角。
倾倒通常在夜间进行
5月12日下午5点左右,一辆车牌号为晋J05379D的侧翻式半挂车,装载着30.66吨煤矸石从中煤苏村(中阳)煤业有限公司(以下称“中煤苏村煤矿”)驶出,该煤矿位于中阳县金罗镇庄上村。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跟随这辆半挂车,见其向西进入柳林县境内,于傍晚6点多停在李家湾乡昌平加油站北侧的一家洗煤厂门口。该洗煤厂位于黄河一级支流三川河南岸,距河道不足百米。
晚上7点20分左右,另一辆车牌号为晋J09355D的同型号货车也停在了这家洗煤厂路边,车上同样装载着来自中煤苏村煤矿的煤矸石,重量为30.76吨。
据知情人透露,这些煤矸石将被倾倒在旁边山里一处隐蔽的煤矸石场。该煤矸石场位于三川河北侧,距离三川河不到一公里。5月12日傍晚,记者越过三川河上的小桥,乘车进入这处煤矸石场,发现其占地面积超过100亩,已将整个山沟填至半平。现场未发现有关煤矸石场的标示,但架设有摄像头,并停放着推土机等作业机械。
该煤矸石场属杜家岭村地界,村民杨高尚称,这处煤矸石场已存在多年,不仅倾倒附近洗煤厂的煤矸石,也接收其他地方运来的煤矸石,倾倒作业通常在晚上进行,“每天晚上8点开始,有时会持续到凌晨一两点”。
5月12日当晚,记者在煤矸石场旁的山坡上目睹了倾倒场面:夜幕降临,煤矸石场没有灯光,刚过8点,一辆卡车亮着大灯驶入,开始倾倒煤矸石,山沟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该车倒完离场后,又有车辆陆续驶入倾倒。
中煤苏村煤矿距离该煤矸石场20多公里。有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几年前,该煤矿产生的煤矸石并非倾倒在此处,而是倾倒在煤矿附近椿树坪村的山沟里。椿树坪村村民曾就煤矸石场占用该村林地一事向中阳县林业局等部门举报。
该煤矸石场占用了椿树坪村的三条沟。多位椿树坪村村民称,时任村支书兼村主任任彦斌,承揽了中煤苏村煤矿的煤矸石处理生意。从2016年左右开始,煤矸石被倾倒至这三条沟中,直至2021年才停止,如今这三条沟均已被填满。
记者沿着当年为倾倒煤矸石专门铺设的水泥路,从椿树坪村来到这处煤矸石场。原本相邻的三条南北走向的山沟,已被煤矸石填平,呈北高南低之势。自2024年7月起,这处煤矸石场进行了生态修复,地表覆盖了新鲜黄土。但记者在其中一条沟看到,仍有大片煤矸石裸露在外。现场还遗留着一块残破的牌子,上面“闲人免进,违者后果自负”的警示语仍清晰可见。
住在煤矸石场边上的村民王强说:“这些煤矸石倒了没几年,黄土下全是煤矸石。”村民李卫红也说,这里原来是几条沟,有些还是林地,当年倒的时候,一边倒一边盖土,但土很薄。
多位村民反映,这处煤矸石场占用的土地不少原是椿树坪村的林地。这当中,就有村民任金旺的约8亩林地,任金旺的弟弟任三旺的林地也被占了。村民刘慧娥说,也占用了她家的土地,“没给一分钱”。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得到的一份“征地补偿协议”显示,2018年7月,刘外发与中煤苏村煤矿前身山西中阳华润联盛苏村煤业有限公司签订该协议,约定刘外发将位于椿树坪村委张家咀小组的马家咀整条沟29.8亩土地使用权一次性转让给煤矿,用于煤矸石倾倒,每亩土地煤矿一次性补偿30240元,征地期限为“从此协议签订之日起至煤矿关闭”。
多位椿树坪村村民称,刘外发是金罗镇化林塌村人,和任彦斌是表兄弟关系。天眼查显示,2012年中阳县景源物流发展有限公司成立,刘外发为法定代表人,实际控制人则为任彦斌,后者持股100%。
中煤苏村煤矿矿长石文球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对任彦斌是否承接过矿上煤矸石拉运一事,他并不知情。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得到的一份中阳县林业局文件显示,针对村民对任彦斌违法占用林地的举报,2024年8月14日,中阳县林业局曾会同金罗镇林业站前往现场查验,确认任彦斌占用林地3.1040公顷。
在椿树坪村采访期间,《中国新闻周刊》先后致电任彦斌与刘外发,前者电话无人接听,后者以“信号不好”为由迅速挂断了电话。不过,金罗镇镇长宋振中证实,任彦斌已于近日辞职,县林业局调查后,县纪委已对他作出处理。但宋振中没有透露对任彦斌的具体处理内容。
6月18日,《中国新闻周刊》从中阳县纪委监委了解到,近日县纪委监委又收到上级有关部门转来的关于任彦斌的举报线索,现正在调查中。
“一下雨,就流到了河里”
山西吕梁中阳付家焉煤业有限公司(以下称“付家焉煤矿”)是山西大土河焦化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大土河焦化”)旗下煤矿,位于中阳县金罗镇付家焉村南面山脚下。从这座煤矿西侧的一条道路往山里行驶不远,就到一处煤矸石场。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煤矸石场,位于付家焉村西南山脚下,距离最近的住户不足百米。《中国新闻周刊》记者5月15日在现场看到,这处煤矸石场的位置原来也是一条山沟,煤矸石堆积达数十米深,占地面积达数十亩。现场煤矸石大面积裸露,未按一般工业固体废物贮存和填埋标准建设渗滤液收集、导排及雨污分流等设施,只是简单地堆积掩埋。
付家焉村民张宝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距离这处煤矸石场不到一公里,是高家沟水库,该水库与南川河相通。南川河是黄河支流三川河的支流。“一下雨,沟里的水就流到了河里。”
据村民介绍,往这处场地倾倒煤矸石已持续了十多年,直到2024年上半年,因村民不断向有关部门反映,才停止倾倒。据多位村民介绍,组织车队向此处倾倒煤矸石的,正是付家焉村村支书任冬旺。
村民贺成回忆,刚往这里倾倒煤矸石的那几年,是在白天进行,后来改在夜间作业,往往是从傍晚六七点钟开始,一直倾倒到天亮,运输车辆声音很大,“哇哇地倒一整夜”。
村民生活受到严重影响。“污染很严重。”贺成说,“对我们的树木、庄稼、蔬菜都有影响。”倾倒期间,煤矸石异味很大。村民还担心会影响到饮水安全。村民喝的都是矿上打的深井水。贺成担心地说:“一下雨,煤矸石里的有害物质肯定会下渗,影响地下水。”在付家焉村采访期间,记者曾多次拨打任冬旺的电话,但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西合村位于付家焉村西南约两公里处,是山西吕梁中阳西合煤业有限公司(以下称“西合煤矿”)所在地,这座煤矿同属大土河焦化。西合村毗邻南川河。多位西合村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2018年起,西合煤矿的煤矸石处理业务就由西合村村主任任保全承接。起初,任保全组织的车队是把煤矸石倾倒在村子西北方向的南川河河滩,后被环保部门查处,从2022年起,转而把煤矸石运送到村南山沟里。这侵占了一些村民的林地,被村民阻拦后,又把煤矸石倾倒在现已干涸的水库周边。直到2024年上半年,因村民不断举报,才停止倾倒。
针对村民举报,中阳县纪委监委对任保全相关问题展开调查。中阳县纪委监委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任保全的问题仍在调查中,乱倒煤矸石是任保全被举报的多项问题之一,环保及国土部门亦介入调查,以明确被侵占的土地性质是林地还是耕地。
吕梁市生态环境局中阳分局主要负责人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证实,西合村村民的确反映了乱倒煤矸石的现象,但那些煤矸石是在以前倾倒的,现在已经不往那里倒了,目前西合煤矿的煤矸石已转运至吕梁离石区处理。
在村民指引下,记者5月15日在西合村西边的南川河河道旁发现大量煤矸石堆积。沿一条黑漆漆的道路上到山坡,一处深度达二三十米的山沟同样被煤矸石填满。
再往山里走,在一个干涸了的名叫寺塔的水库边,记者又发现大量煤矸石和生活垃圾,苍蝇乱飞,臭气刺鼻。村民告诉记者,任保全开始在此处倾倒煤矸石时,寺塔水库还有水,如今已经干涸了。
此外,记者在寺塔水库周边还发现两处煤矸石倾倒点,其中一处是在比寺塔水库更早干涸的名叫殿则的水库边,山坡上倒满煤矸石,前不久才覆盖了一层黄土。
记者注意到,这几处倾倒场所,均未修建任何符合一般工业固体废物贮存场和填埋场所要求的设施。
记者在西合村采访时,也曾多次拨打任保全的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

左上图:5月19日上午,山西省中阳荣欣焦化有限公司庙底村煤矸石场,一辆运输车正在倾倒煤矸石。
左下图:5月14日,山西吕梁离石永宁煤业有限公司一处煤矸石场拉运煤矸石的运输车,车牌号是一组奇怪的数字。
右图:5月12日,柳林县杜家岭村边上的一处煤矸石场,北侧山沟里有大量积水。
本文摄影/本刊记者 刘向南
覆盖黄土以规避监管
有知情人士向记者介绍,及时覆盖黄土是煤矸石场规避监管的常见手段之一,旨在通过地表遮蔽降低被卫星监测发现的风险。
山西吕梁离石永宁煤业有限公司(以下称“永宁煤矿”)是山西东泰能源集团有限公司旗下煤矿,位于吕梁离石区西部,距城区不足2公里。其煤矸石场地处煤矿西侧一条狭长的山沟内。《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实地探访发现,该煤矸石场宽度约百米,长度延伸数里,现场未设置任何与煤矸石场相关的标识。山沟表面覆盖一层黄土,据知情人士介绍,此为新近覆盖,黄土下面即倾倒的煤矸石。煤矸石场取土点就在现场,附近多处山坡可见整齐的挖土痕迹,一些林木因取土作业被齐根挖除或折断。
记者5月14日在现场发现,尽管进行了黄土覆盖,但煤矸石场靠近山坡边缘地带挖了一条长长的深沟,沟里仍有大片裸露的煤矸石。
5月14日,记者在现场遇到7辆车身印有“东泰控股”字样的重型运输车陆续驶入煤矸石场倾倒煤矸石。这些车辆悬挂的牌照是一组数字,如其中4辆车牌号分别为3-41101262、X-41101055、3-41101249、X-41101053。据知情人士介绍,此类牌照是为规避检查的“假车牌”。记者还注意到,这些车辆在拉运煤矸石时,都是敞篷运输,未采取遮盖措施。
据居住在附近的村民反映,这个煤矸石场是永宁煤矿启用的第三个煤矸石堆放点,前两处均已填满,当前这个规模最大。采访期间,《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曾多次拨打永宁煤矿官网的联系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
在煤矸石倾倒现场,相关人员都很警觉。5月19日上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到位于中阳县武家庄镇庙底村附近山沟里的一处煤矸石场探访,正要离开时,所乘车辆被现场保安阻拦。直到记者及同行人员报警,当地派出所两名民警到场后,记者及同行人员才得以离开。
据知情人士介绍,这处煤矸石场属山西省中阳荣欣焦化有限公司(以下称“荣欣煤矿”)。这是位于山谷间的一大片开阔地。记者5月19日到达时,现场有运输车辆正在倾倒煤矸石,同时有六七个村民在煤矸石堆中捡拾煤块。
记者注意到,在被滞留的一个多小时内,有七八辆运输车陆续前来倾倒煤矸石。
荣欣煤矿董事长于晓冰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称,这个煤矸石场的手续合法,通过了环评。
但有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荣欣煤矿的这处煤矸石场没有环评报告和环保验收手续,没有安全评价和审批手续,现场也没有修建防渗、渗滤液收集和倒排系统。“这都不符合国家倾倒煤矸石的标准。”
如何合理处理仍是难题
现行法律法规对煤矸石处置及堆放场所有明确规范。
2015年3月1日起施行的《煤矸石综合利用管理办法》明确禁止建设永久性煤矸石堆放场(库);确需建设临时性堆放场(库)的,其占地规模需与煤炭生产和洗选加工能力匹配,原则上按不超过3年储矸量设计,且必须制定后续综合利用方案;同时,临时性堆放场(库)的选址、设计、建设及运行管理需符合《一般工业固体废物贮存、处置场污染控制标准》《煤炭工程项目建设用地指标》等相关要求。
2020年11月26日由生态环境部与市场监管总局发布、2021年7月1日实施的《一般工业固体废物贮存和填埋污染控制标准》,对一般工业固体废物贮存场和填埋场的选址作出严格规定,比如禁止选在生态保护红线区域、永久基本农田集中区域和其他需要特别保护的区域,以及选在江河、湖泊、运河、渠道、水库最高水位线以下的滩地和岸坡等,同时要求需包含防渗系统、渗滤液收集和导排系统、雨污分流系统、分析化验与环境监测系统、公用工程和配套设施、地下水导排系统和废水处理系统等单元。
然而,《中国新闻周刊》近日在山西吕梁实地调查发现,多处煤矸石场存在违反上述法规的情况。
作为国内重要的焦煤生产基地,吕梁市煤矸石年产生量达千万吨。尽管有关部门推动综合利用,但庞大的产生量仍带来处置难题。当地煤炭行业人士透露,该市仅有一小部分煤矸石用于制砖等再利用,其余大多只能填埋。
一位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吕梁市经过审批的合法煤矸石场仅有一两处,中阳县尚无一处。“审批煤矸石场的环评要求高,比如需避免占用耕地,且场地占地面积大,通常需选址在山沟里,符合条件的场地很难找。”
吕梁市生态环境局一位负责人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介绍,环评批复是煤矸石场合法的前提条件,如果没有环评,其他都无从谈起。
这位负责人没有透露吕梁市具体有多少处煤矸石场通过了环评,只是表示拿到环评批复的不多。
在这种背景下,一些煤矿为规避问题,将煤矸石处理业务承包给个人,由其自行选址倾倒。不少承接业务者都是煤矿周边村的村干部。
近年来,有关各方持续探索煤矸石的合理处置与资源化利用。煤矸石可用于发电、生产建材、井下充填、化工产品制备等领域。业内人士认为,为促进煤炭行业绿色发展,煤企应加大此领域投入,而不是“一倒了之”。
一位长期从事工业固废治理研究的专家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每开采1吨煤会产生15%—20%的煤矸石,其巨大体量对生态环境构成显著压力。当前实现煤矸石完全资源化利用难度较大,若要填埋处置,必须达到无害化标准。
他特别指出,部分含硫量高的煤矸石长期堆放,经雨水氧化后会产生酸性物质,严重破坏生态环境。因此,无论选择堆放还是资源化利用,无害化预处理都必不可少。
目前已有一些单位研发相关技术,通过控制重金属含量达标、确保硫氧化后pH值稳定等手段降低环境危害。这位专家呼吁,行业应高度重视无害化处理技术的应用推广,在保障煤炭产业发展的同时,最大限度减少生态负面影响。
(文中杨高尚、王强、李卫红、刘慧娥、张宝刚、贺成均为化名)
发于2025.6.30总第119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